先锋 (短篇小说) 76 肴酥 却 在海 / 吓 ◎索耳 大约二十年前的夏天,我八岁,叔叔二十九岁,还没留起一脸的络 腮胡子。我们俩在青岛的海滩边度假。就在那时候碰见了叔叔的旧交, 佩。佩当时正在海边烤着穿山甲,卖给那些在海边游玩的人们,五十元 一串。叔叔先把佩给认了出来,嘿,他走上前去打招呼,你怎么会在这 里?佩也认出了叔叔,亲热地拍了拍叔叔的肩膀。他们于是站到一块儿 去聊天。佩边聊边做生意,他也给了我一串穿山甲肉。佩谈话时食指弹 烟蒂的动作使我印象深刻,然而他手上并没有烟。他们的谈话忽而转到 我身上,佩问叔叔,这个小孩是谁?叔叔回答说,我侄儿。过了一会儿他 们的声音突然小了下去,我知道叔叔是不想让我听见。他以为那时候的 我对事实并不知晓。 他们的聊天持续到很晚才结束。叔叔帮着佩收拾摊位,天色已暗, 佩提议去一家新开的西餐厅里用餐,他请客。他卖那个烤肉赚了一些 钱。佩住的旅店跟我们住的有段距离,他说他要回去打个电话,于是我 们约好了一个小时后在那家餐厅碰面。佩后来迟到了半个小时才到,身 边带了一个看上去很难判断年纪的女郎。他说这是他女朋友。佩的女朋 友有一头蓬松发卷的长发,是当时港片里的女星常见的发型。瘾君子, 指甲涂得很红。她跟佩一直在吞云吐雾,叔叔不抽烟,但他喝酒。他们点 了一些酒,就是没点啥吃的,好像一点儿也不 饿。我给自己点了三样:三明治、法式牛排,另 一份具体是什么忘了。我是第一次吃西餐,因 此把它们都吃得干干净净。总之大家都玩得 很开心,佩的女朋友笑起来嘴张得跟河马一 样大。邻座有人争吵了起来,把一只酒杯扔到 了我们这边,但这丝毫不影响叔叔三人的兴 致。后来佩出去在外边的电话亭打电话,过了 一个小时还没回来。他的女朋友便说我去看 看。又过了半个小时,她也没回来。叔叔终于 担心起来,让我去探情况。我回来后告诉叔 叔,佩和他女朋友都不见了。叔叔盯着一桌子 的酒瓶,说:再等等。但我们最终等到餐厅打 烊也没等到佩,叔叔只好用自己的钱付了账。 这几乎花了我们预用于游玩的数目的一半。 那个夏天我和叔叔不得不在青岛的海滩上闲 逛了三天后启程回家。第二天佩没有在海边 卖烤肉,去他所住的旅店,所查问到的结果是 昨晚他就离开了。叔叔理所当然地相当愤怒, 尽管他并没有当我的面表达出来,但我能感 觉得到他情绪的恶劣。叔叔虽然看起来豪爽, 但骨子里都记着事儿。从那时起到现在,他一 次也没再跟我提起过佩这个人。 然而有关佩这个人的记忆并未从我的脑 海里消失。从叔叔的朋友中我能够得知佩的 一些情况:跟叔叔是大学时期的死党,读中文 系,毕业后就跟大家失去了联系;符合怪人的 一切特征,不合群,左撇子,整日烟不离手。据 说有人见过他戴着袖章,在深圳的交易市场 里当保安,还有人说他炒股,炒房地产,赚了 一大笔。但是这些叔叔根本不信,他嗤之以 鼻,说:我还见过他在青岛卖肉呢!佩当 时卖的当然不是,叔叔故意这么说,显示 出他还记得当年的那么一件事。叔叔是属于 早衰的一类,还没到四十岁头发就开始发白, 也逐渐变得健忘,可是对于重要的事情,他一 向记得很清楚。叔叔不曾娶妻,我知道有一半 的原因是我的缘故。他会煮饭做菜,而且手艺 很棒。为了照顾我他牺牲了很多,所幸的是我 审鲸粤却在渗 下 一向懂事,在成长的过程中并没给他带来太 多的麻烦,这是叔叔最喜爱我的地方。如果不 是这样,他半开玩笑地对我说,我当时把你丢 到福利院不管了。 我七岁时成为孤儿。我的父亲长期服用 含锂的药物来控制情绪,但是有一天他终于 忍受不住,亲手掐死了母亲。母亲被杀的时候 我正在另一间屋里睡午觉,是我的邻居发现 并报了警,她好心地把父亲和母亲送走后才 回来把我叫醒。她告诉我,我的爸妈在外面有 事,临走前委托她照顾我几天。她是个善良的 女人,还让她的宝贝儿子陪我一起玩。可是这 种施舍终究是有限度的,几天后她就把我送 到福利院,安慰我一番后就走了。我在福利院 度过了三个月的旋转木马般孤寂的时间。后 来我唯一的旁系亲属就出现了。我看到叔叔 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自己跟这个人有着某种联 系。他当时穿了一件绿格子衬衫,脚上蹬着一 双破旧的球鞋,柔软的短发,戴眼镜,很斯文。 他问我名字我就告诉了他,然后他说,我是你 叔叔。我问:叔叔是什么?他很认真地解释给 我听。我说:我一直以为这个称呼是一种很好 吃的饼干。他听完就笑了,摸摸我的头说:你 喜欢“叔叔”吗?我看着他不说话。接着他就把 我从福利院里带了出去,拉着我的手。那时我 认为他拥有全世界最大的手掌。 我的妻子在订婚期的时候就催我从叔叔 家搬了出来。她是一个与香奈儿、计算机、股 票、购物、高跟鞋、飞机、洛杉矶(纽约、伦敦、 东京以及世界上其他一些难以列举的大都市 以及它们背后所代表的时间)这一类事物相 关的女人。吃口香糖,喝葡萄酒,感到抑郁时 会抽一点儿烟。她不想要孩子,做梦都不想。 她认为生过孩子的女人会毁掉她身上原有的 “圣洁感”——一种她所定义的比贞操更可贵 的品质。她和叔叔相互不喜欢对方,这让我有 时感到为难。结婚后我每周都会去叔叔家坐 一会儿,她很少陪我去,她的说法是没有时 77 先锋 间。每次聊到她的时候我和叔叔的谈话就像 给下了凝固剂一样,气氛马上变得很怪异。有 一次叔叔跟我说:我早就有预感,这样的女人 不能娶。离了吧,再找一个朴实点的。我说:她 不愿意。叔叔冷笑了一声:我看是你吧,窝囊 废。我不敢应声。我们一杯接着一杯地喝,直 到把冰箱里的啤酒都喝光了。后来叔叔才说: 你以后别来得这么勤了。我说这怎么行。他 说:别担心我,实话说吧,我打算娶个老婆。他 的表情看起来不像说笑。我问他:已经有对象 了?他点头,说:下个月。下个月我们就结婚。 接下来我们得重新提及佩这个人的事 情。佩竟然在叔叔结婚的前夕寄来了礼金和 一张贺卡,快递单上留有一份详细的地址。叔 叔不敢置信地把那张有佩的笔迹的卡片反复 地端详了好几遍,他问我:他怎么会知道?我 说:看来他没忘了你。叔叔不以为然地笑笑, 说:别开玩笑了,他早就应该把除他以外的人 忘得干干净净。他停顿一下然后说:我自己也 是这么做的。我表示反对:不,你一直还把他 当朋友,还在关注着他。叔叔说你别乱说。我 说:你骗不了我。叔叔看了我一眼,说:我不跟 你争这个。你现在比我魁梧,力气比我大,懂 的知识比我多。你现在觉得相较于我越来越 有优越感了,是不是?叔叔自四十岁开始就有 这样一种哀怨的语气。他一直试图用这个来 控制住我跟他之间愈发张裂的缝隙。我每次 听见就会气愤地用指甲刮得沙发嘎嘎作响。 第二天叔叔没跟我打招呼就买了张火车票走 了,那个虚无缥缈的地址跨了六个省份,一周 后他回来,满脸的疲惫和沮丧。未过门的婶婶 以及她娘家的人高兴得流下了眼泪,此前他 们以为叔叔悔婚逃跑了,焦急得如同家中失 了窃。叔叔重新挑了个举行婚礼的日子,一切 低调从简,二十年以上的交情一律不请。婚前 的单身夜叔叔和我把车开出城外两百多公 里,在野外的一家加油站停下加油,趁这段时 间我们俩走出车子,在草丛中哗啦啦地 78 掉膀胱内的尿液。叔叔并不着急回去,他向我 要一根烟。刚好只剩一根。我帮他点着,他开 始笨拙地抽了起来,像含着一根棒棒糖。我是 第一次见他抽烟。他还试着模仿我妻子抽烟 时的一个怪异动作,把我逗得哈哈大笑。大笑 之后陷人沉默,他把烟拧灭后对我说:咱们走 吧。我说:你是认真的了?他说:当然,我不是 哈利(厄普代克笔下的主人公),我不会跑掉。 我们凌晨两点多才回到住处。叔叔洗完 澡,再喝完一罐啤酒,就躺下去呼呼大睡。我 却彻夜未眠,用手机不断地给一位在另一半 球的朋友发短信。天快亮的时候我又洗了个 澡,漱口,刮胡子,涂发胶,站在镜子前试着伴 郎的西装。试了好几款都不合意,最后只能选 择其中一种相对比较顺眼的款式穿上,没有 再脱下来。过了一会儿叔叔起身,看到穿戴整 齐的我,他呆了呆,问他是否睡过头。我回答 说没有。时间才刚过七点。洗漱完毕叔叔到厨 房里煮早饭,他做了山药粥、煎蛋和凉拌莴苣 丝。吃完早餐后打开电视,看了一段早间新 闻,然后关掉,插上游戏机的连接线,叫上我 一块儿玩实况足球。这期间他的电话开始响 了起来,但他没接。估计是新娘打来的,我敢 保证她想象不到她的新郎官此时在做什么。 最终他手中的AC米兰击败了我的巴萨,整整 三次。完后他站起身来催促我:走吧,时间快 到了。他说这话时甚至身上穿的还是睡衣。我 帮忙给他穿好礼服,两人急匆匆地走出门,我 开车。叔叔在车上开始接她的电话,装作语气 十分轻松。他说他已经在路上了,请不要担 心。为了让她放心叔叔还让我跟她打招呼。婚 礼预定在一个度假村的草坪上举行,我们到 达时迟到了十五分钟,主持人已经因为炎热 而脱掉了那顶可笑的小礼帽。叔叔从我身边 走过去,牵起了新娘的手,然后向大家点头致 意。妻子已经在来宾席上坐着了,不断地朝我 招手。她的神态让我联想起一只快乐的小山 羊。我走到她身边的空位置上坐下,问她:你 为什么看起来这么高兴?她奇怪地反问说有 吗。我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不再说话。 先锋: 能看见海滩上那些排列成队的石头。距住处 第二天我去酒馆,他比我晚到,径直在我 东侧几百米就有一家酒馆,也卖品类不多的 对面坐下。满脸疲惫的神态。他说他今天就要 韩国菜。酒馆里常年有人,但不拥挤。每天都 走了,特地来跟我说声。我问他去哪儿,他说了 有生意可做,晚上十一点前打烊。我几乎每天 几个南美国家的名字。我说:去这么多地方游 都去,一般是午后或者夜晚,喝了点儿酒后就 玩得花费不少吧。他笑了,说:我可不是去玩 在外面的橘子树吊床上休息。佩那时也在酒 的,是工作上需要。我问:什么工作?他指了指 馆活动,但一开始我们相互不认识。他经常戴 身上T恤上的一行英文字母说:就是这个。 着墨镜,身上老穿着貌似某个组织订制的特 Hug the sea(拥抱海洋)——我觉得那是某个 别T恤,具有十足的神秘感。我每次去酒馆都 环保组织的标语。他告诉我它的确切名称:埃 能看到他的身影。他在酒馆有固定的座位,靠 斯佩兰萨(西语:希望),本部在阿根廷,是一个 窗的角落,一个人慢吞吞地喝酒、看报、玩手 倡导保护海洋生态的义务性组织。我从未听 机。但真正让我留意起这个人是那次他跟别 说过这种类型的工作,便问了他几个问题。他 人发生了争吵以后。与他争吵的另一个人戴 耐心地一一回答。他还跟我提及了在大海里 了顶鸭舌帽,声音苍老,似乎跟他是相识。两 的惊险经历,那次他们几个人困在距离秘鲁 人坐下没多久就语言不合,声音逐渐增大。他 两百海里的小岛上,还差点给鲨鱼群吞了。就 说话时食指频繁的动作令我突然想起了很久 算讲到最可怕的镜头时他的脸上仍然挂着笑 以前的一个人。后来他走出去抽烟,我也跟了 容,仿佛在谈论着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。他在 出去,暗中观察了他一会儿。我当时已经感觉 这个过程中一共抽了六根烟,到最后一根的 他的身份越来越明晰,但我没有任何举动(上 时候,他咳嗽了几下,说:最后一个问题,问吧。 前去跟他打招呼什么的)。又过了几天,午后, 我想了想,然后问他十多年前为什么不辞而 我在吊床上读书时,他却出乎意料地过来跟 别,这大概是我叔叔最想知道的问题。他愣了 我说话。他问我读的是什么,我把书的封面给 一下,开始猛地抽烟,他似乎也在思索着原因。 他看:罗伯特・穆齐尔的《没有个性的人》。被 之后他告诉我:那天晚上他父亲去世了,死因 人忽视的大师,他说,然后问我是否喜欢卡夫 是支气管癌。他得知消息后心情一落千丈,急 卡。我说:当然。我们聊起现代主义,尤金・奥尼 着回去奔丧;后来他才想起应该和叔叔告别, 尔、艾特玛托夫和博尔赫斯。他认为蒲松龄也 可是已经来不及。他问我:你叔叔还记着这件 可归入魔幻现实一类,而普鲁斯特则与往大 事吗?我点了点头。他沉默了一阵,似乎想说什 海里撒尿的老妪无异。后来我们放弃了文学 么但最终没说。这时他最后一根烟也点完了, 的辩论时,他问了我名字,接着自我介绍。我 他站起身来与我告别。他转身后我心想可能 说:我认识你。他感到很惊奇:怎么可能!我说 以后再也不会见到这个人了,可是他突然又 我上次见到你是在十多年前,他觉得更不可 走回来,问我要电话。我感到十分惊奇,把电话 思议了,以为我在开玩笑。于是我问他是否在 写在一张纸上给了他。他接过去扫了一眼,然 青岛卖过穿山甲,并提及了叔叔的名字。他先 后放进口袋里。我会联系你的,他说 是瞪大了眼睛,然后思索了片刻,说:啊,我记 我以为他说的是客套语,可是没想到半 起来了,你是那个小孩,你是他侄儿,你当时是 年后他果真来了电话。他说我想见你,问我在 多少岁来着?我回答:八岁。他点着头,目不转 哪儿。当时我正在义乌的一家运输公司工作。 睛地盯着我,我以为他要问我叔叔的事情,但 他问我能不能去杭州,我说可以,于是我们约 他就是没开口。我们那天的谈话止于下午三 好在杭州见面。重逢后他给我的第一印象是 点左右,有人来找他,他跟我说回头再见。 好像苍老了五十岁:没戴墨镜,显露出因缺乏 l_所有譬粤帮套 l下j 睡眠而充血的眼球;头发又硬又乱;胡子也没 剃,看上去就像是一幅狄更斯的晚年像。他见 到我很高兴,坚持要与我同游一趟西湖。我问 他这半年来的情况,他的说法是有好有坏,但 我能瞧得出肯定不轻松。我们边走边聊,他依 旧有着很大的烟瘾。他问我近来读什么书,我 说了圈内新兴的几个作家的名字,他脸上随 即泛起了一丝冷笑,说了一句:冒出来的必定 遭到捕杀,而幸存者都在海底。我问他这句话 的意思,他说这是他们之间流行的一个说法。 他问我捕过鱼吗,我说少年时期捕过。一到秋 天,水草鲜肥的甩湾子里就簇集着大量的鱼 群,光着脚丫站在石头上,用特制的钩状鱼 叉,一叉一个准。以前乡下流行着这种方法。 他点了点头,说:普通的鱼有腮,它们在水里 就可以呼吸,而鲸鱼不是鱼,必须每隔一段时 间从海底里冒出来。这时捕鲸者的机会就来 了。我说:他们是怎样抓住鲸鱼的?佩回答:也 是用鱼叉,威力奇大,装在炮管里面,发射后 能深刺进去,同时又头还能张开,牢牢钉住鱼 身。我说:你们的工作就是阻止他们捕杀?佩 没有立即回答,环视了一遍四周,叹了口气, 说:这不是我们的工作,孩子,这是我们的义 务。从他眼神里我看到了衰败和无奈。我知道 这就是他来找我的原因。他接着说:一个月 前,我们几个乘着船在南极海域碰上了日本 的捕鲸船,我们试图阻止,但最终失败了。我 说:你们有过交锋?他摇摇头,说:对方很有心 计。船长笑眯眯的像个温和派,根本没跟我们 正面对抗过。他使我们放松了警惕,然后趁机 捕杀。等我们发现后已经来不及了。一条巨大 的抹香鲸,大概头部就有三辆卡车那么大。佩 边说边给我象征性地比画着。他们拖着它走 了十几公里,直到它彻底断气,海面上留下了 一条橘红色的彩带。佩用了一个讽刺性的喻 体。佩接着说下去:后来我们在海上又遇上了 这群日本人。当时是晚上,我靠近他们船,要 求上去谈话。他们没有拒绝。我登上他们的船 后才发现他们在搞庆功宴。一个满脸胡子的 男人给我递来一杯酒,我把酒杯拍掉在地板 上。气氛一下子紧张了起来。我说我要见你们 船长。日本人面面相觑,过了好一阵子,那个 伪善者才走过来,用生硬的英语请我到隔壁 去说话。我们坐下后我直接就斥责他的杀戮 行为,而他搬来了一套不知是自然主义还是 禅宗的理论为自己辩护。那个日本人认为,在 大海上遇见一只呼吸的鲸鱼就像苹果砸中牛 顿那样具有偶然性,这本身要具有时间、地 点、行动元三者的一致。因此换个角度来说, 鲸鱼,包括世界万物,都具有某种选择死亡的 倾向。我当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辩解,愤怒地冲 出去踢翻了几张桌子,酒杯餐盘摔落了一地。 他们几个人要抓住我,我跑到甲板上,然后跳 进海里。黑暗的海水冰冻刺骨。我的水性很好, 没多久同伴就把我接上船去。日本人用嘲笑 回应我们,当即开足马力扬长而去。毫无疑问, 佩说,这次行动以彻底失败告终。他用力地弹 去手里的烟灰,以此来作为故事讲述的结尾。 他问我怎么看。我说我觉得他当时的举动不 够理智。他说:有时候理智不由一个人决定。 这时候我们已经绕着西湖走了一圈。他 走到一棵垂柳旁边(手肘支在树干上面)歇 息。此时我决定跟他说起一件事。我叔叔相当 于我的父亲,我说,你知道的。佩点了点头。你 知道我父母的事情吗,我问。佩回答说:你叔 叔跟我提过。我说:我的亲生父亲直到我二十 岁时才在医院里死掉。在他生前我和叔叔每 年都会去看他。他每次都坐在玻璃窗里面,身 上穿着病服,头发都剃掉了,表情看起来就像 木偶戏里的角色。他认得我,还能跟我说话。 后来他死了,医院通知了我们,我们马上赶到 医院,那次我们见到的是一具尸体。叔叔不让 我看他的脸,但我坚持掀开布条看他最后一 眼。他的脸色灰蒙蒙的,像塑料。我和叔叔陪 着他到殡仪馆,最后他变成了一搓灰。人死后 都得是那个样子,我说。佩紧接着说:你父亲 知道她的过去吗?我是指,你母亲的逝世。我 说谁知道呢,他一直是个糊涂人。佩不再说 81 j先锋 82 话,眼睛紧盯着湖面上的游轮。这时我突然向 他靠上去,胸口压住了他的肩膀。他感觉到了 古怪,将头向一侧微微倾斜。他说你怎么了? 我凑在他耳旁跟他说:其实真正杀死我父母 的凶手是我。他惊疑地看我一眼,然后问我原 因。我说:我父亲,常年罹患着精神上的病症。 后来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,每天要靠药物来 维持正常。而我母亲则是给他服药的那位。那 天我把喂给父亲的药换成了别的东西,就这 么简单。父亲发作起来,掐死了母亲。当时我 在另一间屋,清清楚楚地听见母亲的挣扎,但 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。佩打断了我:这是恶作 剧?我说:我不知道。是我母亲让我这么做的。 她让我演练过几遍,并告诫我在另一间屋里 反锁上房门,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来。佩说:你 那时候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。我说:结果都 是她的安排。佩说:她甚至安排了你叔叔来收 养你?我说:我不知道。佩不敢置信地摇着头, 他的食指又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。他说:令堂 真是个奇人。我看着他没说什么。他又说:谢 谢你跟我分享这个秘密。你叔叔知道这件事? 我说:当然不会。 随后佩和我停止了交谈,因为我们都感 觉肚子饿了。但我跟他都没有一起聚餐的意 思。我们走出景区,走进地铁里。我要赶到火 车站去,而他留在杭州跟另外一位朋友见面。 我们最终在一处地铁线的转换点处告别。临 别前他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腰间,说:孩子,再 见。接着又说了一句:替我向你叔叔问好。这 时我看到他眼睛里溢出了泪水。 之后过了几年,我们再没联系过。然而叔 叔结婚的消息,我觉得有必要让他知道。于是 我按照上次他打给我时来电显示的号码拨了 过去。电话打通了,可是没人接。我接着打第 二次,过了很久之后才传来一个女声。她问我 是谁。我说我找佩。随即她停顿了几秒,我能 听见那头她的呼吸。她说你等一会儿。她走开 时高跟鞋敲地板的声响。有一个男人在说话。 两人在交谈。男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,在不断 地骂着脏话,确切无误是佩的声音。我以为他 要来接电话,但最后还是那个女的,她跟我说 对不起,佩不在这儿,有什么事情需要她转达 的?我说我知道他在那里,让他接电话。他认 识我是谁。她说你搞错了。我这时忍不住了, 大声跟她说:把电话给他!她却突然哭了起 来,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句:你们把他害的还不 够惨吗?然后她挂了电话。 最后我不得已给他发了条短信,说明了 我的身份和叔叔的婚事,并问他发生了什么 事。他很快就回复我:我明白了。谢谢!一切 安好。我继续发信息问他到时能不能来,他说 他会考虑的。我说要是你能来,叔叔会很高 兴。但他没再回复我。结果婚礼前夕叔叔收到 了他寄来的礼物。我又给他打电话,这次是他 接。我直接问他是什么意思,是不是打算不来 了?他沉默了一阵子,跟我说抱歉。他的声音 又比记忆中苍老了几倍。我问他上次那位女 士是谁。他说是他女友。我问他现在在哪里、 什么工作,他一概不打算作答。我说:你为什 么总是一个人?为什么总是不肯跟别人分享 你的生活?他在电话那头开始拼命地咳嗽,很 吓人。我担心了起来,你没事吧?他平复之后 安慰我:没事,孩子。我不想麻烦你。我说没人 想要麻烦别人,只是要爱自己。佩思索了一会 儿,然后向我透露了一些他的情况。从他口中 我得知他早已经离开了那个环保组织,又换 了几份工作,搬几次家,现在赋闲在家里。他 现任的女朋友养着他。我看得出他对这个事 实感到痛恨和可耻。那时我已经隐约猜测到 他的健康状况出了问题,由于他那疯狂的烟 瘾。但我没问他,因为我知道他不会跟我在电 话里聊这个。我说叔叔的婚期要延后了。他问 为什么。我说他去找了你,按照你给他的贺卡 上面的地址。他听完不知是笑还是咳嗽,说: 他为何这么笨!你应该拦着他。我说他压根没 跟我商量,自己一个人悄悄走了。佩不再说 话。我以为他离开了,叫了一声喂,你还在吗。 市黪粤帮在渗可 下 他说在。紧接着是咳痰的声音。我说等新的婚 结束这场婚礼,他同意了。最后一件事是他当 期定下来我会告诉你的。他说好,然后我们就 着众人的面发表一番讲话。这是他向我提出 结束了通话。 的唯一要求。当他站在大家面前时,我奇怪地 尽管后来我把叔叔婚礼的一切详细信息 觉得他就像几个世纪前出现在博览会上的美 都告诉了他,但我并不指望他能到场。不过最 洲土著。佩就站在我的对面,一直出神地盯着 终他还是戴着墨镜来了。他的样子已经全变 叔叔。我以为这两个人再也没有机会说话了。 了,连我都几乎认不出来,何况是叔叔。佩在 叔叔开口说了一个字,我——他的声音马上 叔叔找我聊天的时候闪到了一边,他走路的 哑了下去。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。这时 样子就跟鼹鼠差不多。叔叔只是奇怪地看了 佩突然大声地说了一句:你为什么不读一首 他一眼,然后问我他是谁。我说是一个故交。 诗呢?他几乎是扯着喉咙喊出来的。大家都把 叔叔并不信,但我立即把话题转移开去,问他 目光投向他。他手里高举着一本书,准确地来 对这次婚礼的感受如何。事实上这场婚礼的 说是一本诗集。叔叔盯着佩,片刻后才惊呼 形式以及程序都是我一手策划安排的。叔叔 道:啊,原来是你。佩把墨镜摘下来,说没错, 用手拍拍我说干得不错。我们站着聊了别的 是我。我可以走上去吗?叔叔说:当然可以,快 什么,披着白纱的新娘也走了过来,她个子不 过来!于是人们给佩让出了一条过道。佩依旧 高,体态壮实,手中端着有香槟的盘子。新娘 像只鼹鼠似的丑陋地走上前去。叔叔把书接 已经摘掉了头上戴的花冠,脸上的妆刚才哭 过去,同时另一只手与佩交握。那一瞬间我仿 成了一团花。她兴致勃勃地跟我们干杯。这时 佛听见了某种东西消弭的声音。叔叔把书翻 我回头往妻子那边看去,她不知什么时候跟 开,那是一本旧书,上面是叔叔、佩和另外几 佩坐在了一起。佩似乎说了什么正让她笑得 个人以前写的诗。当时他们都还是潜藏在海 前仰后合。过了一会儿她甚至亲手把佩的墨 底的幼鲸。叔叔大声朗读了几首佩的诗。然后 镜慢吞吞地取了下来,端详着佩的眼睛。佩一 他把诗集交到佩手里,佩又读了几首叔叔的 动不动地任她动作。我看着妻子,突然产生了 诗作。有些宾客已经不耐烦地走开了。这时叔 一种要当场把她干翻的冲动。没多久佩把墨 叔和佩走到一边去讲话,不管我怎么叫,他们 镜取回来戴上,又跟她说了几句,就离开了。 的眼里已经没有别人了。那天下午我就站在 我端着酒杯走到妻子旁边,在佩刚才的位置 那里看着他们聊了几个小时,老天虽然昏暗, 上坐下。我问她,你认识刚才那个人吗。她奇 却最终没有降下雨来。我想起了很多事情,想 怪地看着我说:不是你的朋友吗?我说:没错。 起了第一次见面时佩那位浓艳动人的女友, 但是我的意思是,你们聊了什么?她笑了起 以及佩上次与我告别时眼睛里溢出的泪水。 来:我们在聊你啊。我说聊我什么。她用手指 我看着他们,感觉自己仿佛还是那个八岁的 摸着下巴,做出思考的样子,然后说:他跟我 孩子。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青岛海 说了你八岁时吃西餐的模样。他说你当时吃 滩上的那个炎热而温柔的夜晚。 得像只猴子。她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婚礼一直持续到午后。本来晴朗的天色 作者简介:索耳,原名何星辉,1992年1O月出 突然翻脸,太阳失去了踪影。宾客们已经开始 生,广东人。现为武汉大学文学研究生,作品 讨论下雨的可能性。我跟叔叔商量着是否要 见于《长江文艺》《芙蓉》《当代小说》等。